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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快播:拆违搬迁中的中大纺织商圈:一场涉及7000家小工厂的产业升级实验

界面新闻记者 | 张熹珑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界面新闻编辑 | 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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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电驴和货车从四面八方来,卸下和带走配件与辅料,原本逼仄狭窄的道路更加拥挤;吊机升起上百斤重的布匹,慢慢升高再塞进握手楼宽度有限的窗口。

在五方杂处的广州康乐村和鹭江村,这样的场景每一天都在上演。

位于广州海珠区的中大纺织商圈是全国服装原料采购中心之一,而处在其中的康、乐两村就是其中话题度和关注度最高的两个制衣村。

但从2月初起,鹭江村正式进入拆违,根据规划,康鹭片区全年目标拆迁面积为20万平方米。

在这里,占地面积仅一平方公里,常住人口却超过10万人。数目庞大的制衣厂老板、作坊个体户和纺织工人,也被卷入这场旧改中,汇聚成一段城市化进程的缩影。

广州有意将服装产业转移至清远。2022年12月,海珠区明确将中大纺织服装商圈加工生产制造业向广清经济特别合作区转移,并在今年2月联系发动“小作坊式”企业7000余家前往清远打造“现代轻工纺织产业集群”。

但对于在这里创业的大大小小制衣厂,去或留的心意未能落定。

鹭江东约新街88号大院已被拆除 拍摄:张熹珑

大号连衣裙老板:群里议论纷纷,他决定留下

见到陈晟的时候,他正往电饭煲里下米。这个大号电饭煲的体积比普通家用的大将近一倍,可以装下十多个人的分量。不过,今天他只下了三杯米,他自己一人,和四个工人已经够吃了。

这家大号连衣裙制衣厂的老板来自广东茂名。除了日常对接订单、负责进出货,他还担任着厨师的角色,要负责工人的一日三餐,“做老板嘛,什么都要会一点。”

陈晟以前也进过厂、钉过衣服。现下在广州开厂7、8年了。工厂有十来个人,都是长工,两班倒。

康乐村这家制衣厂位于五楼,也是最顶层。尽管未到三月,午后时分已经明显感觉温度更高。厂里有两台空调,每两个工位上方也有墨绿色的吊扇。

在最繁忙的时候,整个工厂可以坐满。但是20个工位当天只有4个工人,好几台靠近窗户的打边机已经落了厚厚的灰。

招工难依然是面临的问题。在这一行没有固定的价格,缺人的时候往往会打价格战,时薪可以从30块到90块不等,抢人很常见:“你开30每小时,我就开40每小时。”

实际上,就目前的订单而言,厂里的人手已经足够了。尽管已经元宵过后一个多月,整个市场仍没有恢复原来的活力。陈晟说,除了重要节日终年不休的工厂昨天甚至放了一天假。

康乐村有不少店铺已经关门 拍摄:张熹珑

“80%至90%的老板是不愿意到那边去的,30%左右说如果真的要搬走会选择老家。也有小部分说打算到那边去看看。”在群里,同行议论纷纷。这个群里汇集了这个片区的小老板,包括康乐、上冲等区域。也有同行说,哪怕要去清远,可能也要三五年后,等那边的市场成熟了再考虑。

陈晟属于其中的80%。他坦言,没考虑到清远去,最大的问题是市场没打开:“没有固定的订单和工人,货源也不稳定,很难生存。”

在中大纺织商圈,一批衣服的出货周期只需要三天:第一天客户拿版、找面料,当天晚上工厂定版型并裁面料;第二天工厂开始做货,第三天早上货就可以到仓库。

配套成为首要考虑的问题。客户都习惯了第一天拉面料,第三天出货到档口或仓库,“到清远的话,没有这个效率。”

不过,陈晟认为自己目前还是“安全”的,康乐村还没收到拆迁的消息。等到实在要做决定的时候,他或许会在广州另寻地方:“比如海珠的大塘村,或者去番禺。”

从工地工人改行的制衣工人: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

抽出长条布料,放置在打边机上,踩下踏板的同时机器开始打边,被裁掉的边角料顺着设备边缘滑落地面。在黄可彤的脚边,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

她正将墨蓝色碎花的细布料做成腰带。不到20秒可以打一条。一天内,她需要重复这个动作上千次。腰带打边后,需要再用铁棒翻过来,这个工序则叫“翻边”。

黄可彤是陈晟厂里的一名工人,老家在湖南。以前在建筑工地干过,后来才改行做衣服:“年纪上来,工地太累了,这个还可以做。而且年轻人不愿意干,不会跟我们抢活。”

当然,“正规的工厂去不了,嫌手脚慢”。在同乡的介绍下,她来到康乐村。

哪怕待了八个年头,像黄可彤这样在各个工厂流动的工人依然处于边缘。鹭江片区拆迁的事,对于她来说就像是另一个城市,甚至另一个国家所发生的事——尽管拆迁就在不到两公里开外。

“什么时候拆的?拆了好多吗?为什么要拆?”黄可彤问。

对于黄可彤而言,清远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词。实际上,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康乐村。在他们的认知里,“广州”和“康乐村”是两个概念。之所以不喜欢“出村”,黄可彤表示,外面物价太贵了,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租房子。

在康鹭两村,理发店、餐厅、超市等一应俱全。它的房租可以说是全广州洼地——13块钱可以租到一晚的床位,包月也只是300块出头。如果要求单间,也只需要800至1000元。

早上9点半开班,一直到晚上12点,洗漱、玩手机,1点多睡觉,然后再开工。黄可彤的生活是简单的两点一线,在打边机和手机之间切换。“平时在这里上班,到12点回去睡觉,一觉睡醒又回到工厂,哪有时间去别的地方?”

说到工厂计划搬去清远,黄可彤摇摇头,“不懂这些,我们打工仔,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做一天算一天。搬不搬是老板操心的事情。”

在她看来,如果清远能够提供足够的薪酬,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离开老家太久后,黄可彤甚至不太能吃辣,“春节回去吃家乡菜,有点受不了。”

此时此刻,电台正播放着朝鲜半岛局势的新闻,标准的女生播音腔穿插在缝纫机的噪音之间。但对于工人们来说只是解闷的背景音,至于新闻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大多数时候他们沉默不语,低头弓背,唯一关心的是手头的布料和衣服。

一位真正融入广州的东北老板:继续吃这碗饭的话也会搬过去

孟亭浩是鹭江村为数不多的东北人。三年前来到鹭江开厂,主营休闲女装。这个面积250平米左右的工厂,光是进场费就花了40万。

这名80后在一众制衣厂老板里显现出另一种画风——在工厂里专门划出一个套间给自己做办公室,27寸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网游画面,办公室的里间还安置了可供休息的沙发。

刚开年又加上招工难,孟亭浩的厂子依然比较清闲。周末的下午不到10个工人在干活。而他也躲在办公室里玩游戏。

这家“小王子制衣厂”位于鹭江东约88号,和已经拆迁的大院仅一墙之隔。不过,比起周围狭窄逼仄的建筑,制衣厂所在的民楼相对规范,外墙贴着橙色瓷砖,甚至有大号货梯。

周末的下午不到10个工人在干活 拍摄:张熹珑

在服装业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孟亭浩没有任何技术经验。他学销售出身,在北京念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干了三年的销售,又来到广州,在沙河开档口,做过二批和一批。

“还是自己经营自由些,不太喜欢固定打卡、朝九晚五的工作。”孟亭浩说。开厂后,沙河原来的档口也作为销售点之一,他的妻子则负责电商、直播的销售渠道。

“开厂特别累,又要伺候工人,又要伺候客户。”但是只有档口没有加工厂则很被动,特别是旺季,会遇到工厂抬价。在他看来,最棘手的问题在于“开工资”:“开多了赚不了多少钱,开少了又怕没有工人过来。”

“如果整体都拆迁过去,我要继续吃这碗饭也会搬过去的。”但他也观察到,在白云区和番禺区同样有大量服装加工产业,“我个人觉得,清远跟这两个地方相比没有什么优势。”

孟亭浩大部分客户来自十三行和沙河,“10个客户有6个来自档口。”在小单快返的模式和三天交货周期下,他认为自己搬去清远的可能性不大。

孟亭浩等年轻老板也打破了老一代“固守”康鹭的刻板印象。他居住在天河区,也享受着一线城市地铁、商圈等基建配套的便利,“广州其实挺好的,广州挺‘养人’,不排外,物价也不高。我经常和我老婆去正佳广场,我们都很喜欢逛街。”

中大纺织商圈的下一站是?

被围起的鹭江东约88号大院里已没有任何建筑物,沿墙是成堆的砖块、砂石。工地一名工人告诉界面新闻,拆除了很多顶楼违建铁棚。另外也有两栋三层的楼被推倒了,“这里是属于村社的建筑,做一个带头作用。”

2019年2月,广州就表示正在研究引导中大布匹市场物流、仓储、加工等产业逐步向清远疏解。根据最新设想,中大商圈的商贸、研发部分将保留,生产环节转移至清远,形成“广州总部+清远制造”模式。

服装产业的转移并非孤例。与中大布匹市场齐名的浙江绍兴柯桥市场在2010年就启动印染产业链的跨域整合,将绍兴的印染产业指向滨海工业区;北京的动物园和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自2014年起陆续关停,商户迁往廊坊、保定、沧州和天津等地。

但显然中大商圈更具特殊性和复杂性。一方面,区域内涵盖原料、加工、批发多个环节,牵涉主体更多;另一方面,迁出低端产业、留下高端企业的“选择性迁移”能否落到实处,仍是未知数。

针对搬迁的详细规划,政府还没有公布。而据《南方日报》,海珠区对61家专业批发市场和7480家制衣厂进行了ABC三档分类,A类包括5家龙头市场、28家制衣企业,要重点扶持、做大做强;B类包括21家市场、102家企业,保留提升、推动转型;C类市场和企业逐步关停、有序疏解。

目前,过万亩的清远产业园已陆续有企业入驻,划分出标准代工厂、小单工作坊、面辅料生产、电商中心仓等区域,但在员工、市场配套、客源方面仍是一张白纸。

在康乐村,小作坊的工序可以细化到只负责缝纽扣 拍摄:张熹珑

广州此前亦有生产端转移的范例。在“牛仔之都”增城区新塘镇,巅峰时期日均向世界各地销出250万条牛仔裤,但也带来废水污染、品牌低端等问题。2016年起,新塘关停76家企业,把洗漂厂迁往广西、湖南等地,转移生产制造环节,保留研发、设计、品牌、营销等高附加值环节。

2019至2020年,新塘实现177家牛仔服装企业升级为以上企业,引导企业从品牌开发、技术改造和发展电商等方面改革。一方面通过进驻天猫、1688工厂店等平台发展C端知名牛仔产业带;另一方面开拓牛仔非遗工艺品,进阶为文化产业。

如果将生产和研发相分离的例子放在企业上,大众会更熟悉。以体育品牌耐克为例,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把制造环节外包给很多亚洲国家。

当耐克外包所有生产任务时,日本曾警告过美国,长此以往制造能力会被极度削弱,失去强国根本。但事实是,耐克依旧是运动服领域“一哥”,其强大的研发与营销能力是其生产外包的后盾。

对于中大商圈而言,分离生产环节的目的在于更聚焦研发和品牌。只是,长期以来以量取胜的打法让“中大国际纺织时尚中心”更像是一个口号。正如一位经营者的质疑:“目前我们品牌沉淀依然不够,这种情况下又失去快速返单的优势,会不会得不偿失?”

这也是国内众多专业市场的困惑。几十年来的城市扩张让昔日郊区、小镇融入市中心,如何安顿曾经野蛮生长的市场体系,成为城市升级亟需面对的课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关键词: 没有固定 布匹市场 议论纷纷